湖绿

破镜，等待重圆中。

 

 

 

一

 

陈彦旭29岁生日的这一天，过的稀松平常。妈妈的祝福信息虽然隔了13个时区，依然准时在0点送达：儿子，生日快乐，希望你能拥有完美的一天。

这倒是很务实的祝福。鱼生评价道，毕竟在研究所的每一天都没什么区别，平淡，也完美。

 

他照常早早到办公室，和同事打过招呼，零零散散几个人祝他生日快乐，陈彦旭笑笑回应，拒绝了下班喝一杯的邀请，开始跑数据。

中午在园区吃过饭，没有长寿面他勉强点了一盘意大利面做代替。下午四点多，实验结果马上就要出来了。他有点懒散的歪在椅子里上刷网页，思考着家里还有什么可以凑合一顿晚饭。

 

“ken！”同项目组的sara突然拍他，性格开朗的拉美女孩热情的说，“这是你在玩的游戏吗？名字有点拗口我记不清了。“

陈彦旭侧过身看着女孩的手机，看到了网易第五人格即将永久关停服务器的消息。

他愣了一下。

“嗯……是啊，我以前玩过一段时间。”他说。

“那有点可惜。”sara下滑着网页，“让我看看，哦欧美服这个月25号就要关闭啦，其他的将在4月2日周年庆之前全部关闭。听说你玩这个很厉害？”

陈彦旭笑了笑，“还好，很久以前的事了。”

“十几年的游戏了，真是遗憾。”sara叹气，然后“诶”了一声，“ken你的数据出来了，赶紧记录一下下班吧~生日好好放松一下哦！”她挤了挤眼睛。

 

陈彦旭在研究所是出了名的洁身自好，跟所有人都很有礼貌，也和所有人保持距离。刚来的时候好几个姑娘对他展开了热烈的追求，都在他的冷处理下无疾而终了。大家说，也许ken的灵魂伴侣是科学怪人吧。

 

 

陈彦旭回到家的时候刚过六点半，路上他看到街边的面包店，突然就想吃蛋糕了，结果店员说要等，他又不想浪费时间，就挑了一个现成的、很小的奶油蛋糕。

本来准备晚饭就吃蛋糕的，结果点上蜡烛以后，突然没胃口了。陈彦旭看着盘子里小小的蛋糕，和上面红色的，细细的，劣质的蜡烛，觉得自己有点可笑。

发了会呆，陈彦旭不得不和自己和解，诚实的面对自己这两个多小时的焦躁难耐。

 

他点开网页，搜索第五人格的官网。闭服之前，网易做了很充分的准备，精选了这些年游戏的重要时间点和各类联动活动，还给每个玩家提供了回忆游戏人生的入口。

陈彦旭一张一张的看过去，甚至连玩家评论都仔细看过。

 

“还有人记得昏迹鱼生和给点低保吗，哈哈哈上古屠皇了，记得的人也是上古玩家了吧？”

 

陈彦旭走了一会儿神，是一股焦糊的香气唤回了他的主意，蜡烛快燃尽了，红色的蜡油糊在蛋糕上，已经不能吃了。

 

29岁生日的这一天，很糟糕。

陈彦旭想。

 

 

二

 

鱼生是在刚过完16岁生日的时候认识低保的。

那时候他是赛场上崭露头角的新人，大家的目光都聚集在成名已久的几个屠皇身上，没什么人注意到第一次参加大赛的几个少年监管选手。

低保17岁，因为在一名人气选手的队伍里，收到的关注和期望也多一些。他的打法还不成熟，稳不下来，凶的时候三台机四杀顶级人皇队，上头起来也能一刀斩目送四人出门毫无办法。

那天低保输了一场很关键的比赛，他情绪有点低落。队伍里的其他人都成年了，约好去喝酒，低保一个人蹲在场馆门口，看着打车软件的等待界面发呆。

鱼生在后面远远的看到他，心想，也太瘦了。

 

后来再在场馆里遇到，鱼生总是忍不住会多看一会儿低保。他穿白色的运动服，看起来很单薄，两条腿瘦到不像样子，黑色的鸭舌帽总是压很低，戴帽子的时候就不戴眼镜了，双眼皮很窄，眼睛的形状也是细长的，没有表情的时候看起来很乖很呆，一笑就流露出几分少年人的活泼和张扬。

他竟然比我还要大一岁。鱼生心想。

 

第五个比赛日的时候，鱼生和低保都已经被淘汰了。作为主办方很看好的新人，他们被安排一起在半决赛之前带现场观众一起打娱乐赛作为暖场活动，主持人苏苏笑眯眯的说，好多观众都报名了，大家很期待被他俩联合双打。

“可惜我们不能都选小丑。”低保哈哈笑道。

刚公测第二年的第五人格还是个小破游，场馆布置的一般，鱼生和低保挨着坐在铺了红绒布的桌子前，对面是八个幸运的现场观众，大多数是女生，几个男孩子倒是更激动的样子。

“鱼生加油！鱼生我爱你！”一个梳着平头的小个子男生挥手。

场馆里爆发出一阵哄笑，低保也哈哈笑了起来，鱼生转过头，看到那双笑弯了的眼睛。

“鱼生我爱你！”他掐细了嗓子，模仿小平头激动到破音的语气。

鱼生心漏跳了一怕。

他还来不及说什么，对面又有穿了lo裙的女孩子大喊“弟弟我玩盲女，弟弟放我走地窖！”

低保冲那边比了个大拇指，眨了眨眼睛。苏苏打趣说原来低保弟弟喜欢这种类型，大家注意了。现场的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低保笑着摇摇头，没有再说什么。

鱼生抿紧了嘴巴。

 

他们的配合天衣无缝，即使粉丝段位不高，胡乱走位，只修开一台机场上就只剩下一趴一残这个结果，也属实过分了。

苏苏连连发出惊叹，这两个人真是第一次一起玩游戏吗，这也太厉害了，这就是传说中的屠皇吗。

低保感觉身边的人轻轻碰了他一下，他操纵着杰克转身像大船走去，抬头看了一眼鱼生。

“不要放她地窖。”鱼生低声说。

低保这才发现唯一站着的人类是盲女，他笑了起来，轻声笑话道：“鱼生好凶啊，赶尽杀绝。”

鱼生没有回复，只是拉着电锯突突突的冲向地图边缘。

低保一个雾刃精准刮倒了蹲在地窖边上的盲女，冲鱼生挑眉，“人头送你了。”

 

那是鱼生记忆里低保最明艳的表情，张扬、自信、意气风发。

是第五人格赛场上最耀眼的明日之星。

 

 

 

 

三

 

 

生日过后的一周，陈彦旭总觉得心神不宁，做事也不能集中注意力。周五下午三点，他终于打开网页开始查询航班，定了最近的机票。

他攒了五年的假期。

五年没回国了。

 

飞机缓缓停靠在萧山国际机场的时候，陈彦旭还是觉得，这一趟行程其实不是很必要。

这五年都不休假、没回国，也是因为没必要。

他从高中来美国念书，早已经习惯了大洋彼岸的文化，也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

留学生经常会有饮食方面的困扰，尝试做中餐。陈彦旭从来没有，他口腹之欲低到令人发指，生活习惯也是令人咋舌的克制和健康。所以他从未思念过国内的美食和生活。

昔日同窗都表示，陈彦旭不回国完全可以理解。

他看起来就是完全不会有牵挂的那种人。

 

走出机场，随意叫了一辆车开往酒店的时候，陈彦旭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分裂了。

一个他，还是研究所里每天雷打不动一杯美式的工作狂，觉得回国完全是多此一举，脑子被枪打了才会如此冲动，杭州这么大即使回来也没什么用，况且他也没有必须要回来的理由。

没必要，真的没必要。

另一个他，随着街景的飞速倒退，整颗心脏都好像被一只有力的手，一点一点的攥紧了。

紧到他说不出话。

紧到29岁的陈彦旭，想不起来离开中国后的任何人和事。

 

 

其实陈彦旭从小就是爸妈口中那个“别人家的孩子”。

学习成绩不必说，没有让家长操心过，同学们都去上课外辅导班的时候，他已经保送本校高中了。老师怕他因此放松了学业，替他报名参加了物理竞赛，没想到突击准备了两个月，拿到了国一的好成绩，这下子不要说本校了，全市的高中想去哪个随便挑。

老师没办法，只让他每天必须来学校报道，至于上课干什么，已经不太做要求。

其实老师的担心是多余的，陈彦旭自制力极强。他有自己想要达成的目标，就不会轻易懈怠。

初三那年过的蛮轻松，他在无聊的时候，开始打第五人格，没想到越打越好，上了排行榜，被人邀请一起打比赛。

后来网易开启了职业联赛，鱼生被豪门俱乐部看中，签他做首发监管者。学校不同意他休学去打职业电竞，他就直接退学了。

走的每一步、做的每一个决定，都令人出乎意料。

就这样，他成了ZQ俱乐部年龄最小的成员，ken。

 

常规赛的赛程有十二周，循环赛积分制，十进四。开幕战，鱼生为整个联赛贡献了一场技惊四座的首秀，将邦邦抬上了永久ban位。

后来粉丝们调侃，鱼生四杀后的表情看起来怎么跟被四跑了似的。

其实鱼生知道自己只是太紧张了，放下手机的时候，他的手都在微微发抖。

在舞台中心明亮的灯光和环绕的镜头中，他突然想，如果是低保，这时候应该会露出很灿烂的笑容吧。

 

开始常常能见到低保。

其实两人不过点头之交，没有多熟悉，两个俱乐部的人遇见，笑一笑，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只是鱼生总习惯停下脚步，回过头再多看低保片刻。

半年多的时间没见，他还是很瘦，个子也没有长高多少，经常穿黑色的运动服，头发长了，有点挡眼睛，跟同队的队友打闹的时候，刘海会掀起来，露出他秀气的眉眼。

有一次，低保注意到了他。

“邦邦好秀啊鱼生！”他笑起来，眼睛弯弯，看上去年纪更小了，“太强了，真的太强了。”

鱼生也笑了一下，看起来是客气又礼貌的那种。

他想，如果可以，他要永远做这个第一。

 

 

 

到酒店登记入住，已经快要十二点。放下行李以后，陈彦旭感到一瞬间的茫然。

确实太久没回来，杭州也不是很熟悉的城市，他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

拿出手机回了几条信息，习惯性的看了看工作邮件。他难得的发了会呆，想起自己对这个城市唯一比较熟悉的地方。

不知道还在不在。

 

那是在一家中学附近的猫咪咖啡馆，十年前很流行的店铺。店里散养着各种各样的猫咪，还提供味道不怎么样价格却很高昂的饮品和甜点，一般装修都很可爱，是女孩子们很喜欢来的地方。

陈彦旭记忆力一直很好，尽管只来过屈指可数的几次，他结合着地图，还是很快的找到了目的地。

路上他还看到了那所只在围墙外面见过的中学，教学楼翻新了，原本是活动操场的地方做了绿化，种着整齐的草坪，还有很常见的景观花坛。

他想停下多看一会儿的，但还是抓紧时间去找附近的咖啡馆了。

 

反复迟疑了一会儿，他终于确定，咖啡馆不见了。

原本的店面位置，现在是一家书店，卖各种辅导教材和文学著作，橱窗里摆放着很漂亮的手账文具。

陈彦旭茫然的站在不远处，看着学生们进进出出，挑选自己喜欢的东西，把它们带回家。

我呢。

他忍不住想。

我喜欢的东西呢。

 

 

“鱼生？”

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陈彦旭愣了一下，他已经，太久太久没听到有人叫自己这个名字了。

也太久太久，太久太久，没听到过这个声音了。

有那么一刻，他觉得这是一场盛大的幻觉。他没有回杭州，第五人格没有关服，他没过29岁生日，没出国，没离开俱乐部，没和低保分开。

 

鱼生转过身。

 

一个清瘦的，头发很软的，微微笑着的身影，站在他身后不远。

看到鱼生的脸，低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他不自觉的低了一下头，又马上抬起来，笑着说：“真的是你啊，我…我还以为我认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