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绿

© 湖绿 | Powered by LOFTER

不悔仲子逾我墙 下


(五) 

陈彦旭也没问去哪,捧着还烫手的红薯,默默跟在后面。不知走了多久,周围越来越荒凉,烤红薯的香味一个劲儿的往鼻子里钻,陈彦旭皱起眉,左右看看,问杨乐,“我们要去哪里?” 

杨乐头也不回,“……带你回我家看看。” 

土地庙?陈彦旭想起什么,愕然,杨乐真住那儿? 

土地庙在长安城最南边,早些年也有过香火旺盛的时候,那年灾荒的时候被城外的灾民强占以后就再也没有和尚愿意进庙住持,所谓的庙也成了一座空寺。 


陈彦旭从来没见过这么多穷困的可怜人。 

进了土地庙破旧的大门,随处可见或坐或卧的乞丐,懒洋洋的打瞌睡或者三三两两的聊闲天,男女老少,还有几个不足十岁的孩子凑在角落里跳格子。 

陈彦旭一身月白色的锦缎长袍在这样一群衣衫褴褛的人之间,反而成了最不合适的那个。 

“……”他越看越心惊,说不出话。 

“我逃荒时候认识的朋友……或许也算得上亲人。”杨乐淡淡的说着,跟长廊边半卧的老大爷打个招呼,又摸摸扑到怀里来的孩子的头顶。 

他一边走一边解开包裹,把里面的包子馒头大饼拿出来分给这些乞丐,也没人争抢,接过来乐呵呵一笑,说一声谢谢杨小子,一来一往亲切的很。 

“乐妮儿,你回来看奶奶啦。”破败的土地像前,一个头发花白的身影佝偻在干瘪的蒲团上,看到杨乐露出了慈祥的笑容。 

“诶,张奶奶。”杨乐应着,赶快走上去,握住老人伸出来的手,“奶奶,你太冷啦,今儿冬至,该多穿点!”杨乐凑在老人耳边大声说,然后利索的解下身上斗篷,盖在老人身上。 

“使不得使不得,弄脏喽……”老太太还想推拒。 

“张奶奶,这是我弟弟生哥儿专门给你带的。送你的礼物呢!”杨乐笑容满面的,拉拉身旁的陈彦旭。 

“张奶奶!”陈彦旭往前一步,脸上露出个温和的笑容,“天气冷,您多穿点。” 

“诶、诶……都是好孩子啊,好孩子。”张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握住陈彦旭的手,拍了又拍。 


从土地庙出来已经晚了,街上没什么人,都回家吃饺子了。杨乐这才想起来,一整天到处逛还没吃正经饭,可是大冬至的,多数食店已经打烊,粗粗一眼看过去整条街没几家店是开着的。陈彦旭淡淡说不吃也罢,杨乐不乐意,冬至怎么能不吃饺子呢?来年耳朵给冻掉了怎么办。 

最后在陈府后头一条偏僻的巷子里找到个支摊的老大爷,说是还有最后一碗,卖完就回家跟老婆孩子过节了。 

两人蹲坐在路边小小的板凳上,杨乐仔细打量着陈彦旭,他向来整洁干净,端方如玉,此时脸上蹭了一处黑,头发也有些乱了,衣服更不必说,左一道右一道的黑印,缩在小板凳上,两只手不知放在哪儿合适,只得垂在膝上,扭过头看着老大爷煮饺子的背影,竟有点眼巴巴的样子,少见的可怜相。 

“你笑什么。”陈彦旭回过头看他一眼。 

“没什么。”杨乐咬咬嘴唇,突然伸手擦擦他的脸,“想不到陈公子也有这脏的像花猫的时候。” 

陈彦旭停顿片刻,杨乐缩回手,才开口:“也不知道怪谁。” 

听到这话,杨乐顿了顿,犹豫再三道:“你......看到他们,你嫌……嫌脏吗?” 

话音未落,陈彦旭骤然抬起眼来,堪称严厉的看着他,“你说什么诨话!” 

杨乐也知道这次是把人惹恼了,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得惴惴的沉默着。桌上一时安静下来,不一会摊主端着热腾腾的饺子上了桌,乐呵呵的退到一旁收拾东西等着收摊。

杨乐看一眼兀自生气的小少爷,夹起一只白白胖胖的饺子送到陈彦旭的嘴边,软着声音道:“生哥儿,来吃饺子,吃了饺子就不生气喽。”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叫过他生哥儿了。

夜风吹得人脸颊发疼,陈彦旭本就一天没吃饭了,偏那饺子又是猪肉韭菜馅的,香味一劲儿的往鼻子里钻。他垂下眼睛看看饺子,肚子突然咕咕叫起来,杨乐嘴角一抽憋住了没笑出声,陈彦旭扫他一眼,到底还是恶狠狠的张嘴咬掉了半个。

杨乐看他板着脸,腮帮子一鼓一鼓,嘿嘿一乐,夹着剩下的半个蘸了醋塞进了嘴里。

“再夹一个,蘸点辣椒。”陈小少爷硬邦邦的开口。

杨乐赶忙又夹了一个,蘸好调料喂给了陈彦旭。这么一来一往,碗里的饺子下去了大半。

“你还没给我道歉。”陈彦旭突然说,语气还是不高兴。

杨乐赶紧把筷子放下,双手抱拳,真心诚意道:“陈公子,这次是我嘴上没门犯了大错,陈公子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原谅我这次吧。”

陈彦旭冷哼一声,拿起筷子呼噜呼噜的吃饺子,吃完了把碗筷一放,擦擦嘴,面无表情的说,“一个没给你留。”

杨乐做出一副无奈的表情,认命道,“走,结账去。”


 

(六)

这一次分开,再见面就是来年春天了。

中间杨乐也去找过陈彦旭,可家丁每次都陪着笑说,少爷没时间,少爷要读书,少爷秋天还得参加会试呢。

杨乐不信这个邪,他也琢磨出来了,陈彦旭是在躲他。

为什么要躲他?要说是土地庙把陈彦旭吓着了不想再跟他这个穷人做朋友,杨乐不相信。他知道陈彦旭不是这样的人。


惊蛰那天,杨乐买了一车梨,雇了辆老马拉着块破木板往城南走。他侧坐在前头,一手啃鸭梨,一手捏着根柳树条,晃头晃脑好不快活。

他不拉缰绳,就这样大摇大摆的走在路上,惹得路人纷纷闪避,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反而露出干坏事得逞的坏笑。

直到路过城中最大的茶馆聚福阁的时候,他正啃鸭梨,一抬头就看着了二楼坐在窗边的陈彦旭,还是那身月白色的长衫,头偏向屋子里头,神色淡漠。

杨乐差点让一口鲜脆多汁的大白梨呛死。他咳红了一张脸,七手八脚的拽停了老马,停在路边上,蹭蹭的冲到了二楼。


“……陈彦旭。”走到近前杨乐才觉得有些尴尬,到底有两三个月没见了,先前陈彦旭又故意躲着他。这样急匆匆的冲过来,开口说什么呢?

陈彦旭听到这一声,抬眼看他一眼,又扭开了头,不喜不悲,像是没见着这么个人。

“这好几个月了,你书念的还好吗?”杨乐不甘心,他又凑近一点,没话找话。

陈彦旭转过头,冷眼瞧了一会儿杨乐,直把人看得慢慢局促起来,才问道:“杨公子,既然今天遇到,我只问你一句,上次的事,你是不是骗了我?”

杨乐纳闷,过节吃个饺子,怎么就骗了他呢?只得老实的摇摇头。

陈彦旭端起茶杯,抿一口,慢悠悠开口:“杨乐,你身上为什么有官银?”


杨乐愣了,一时只觉天旋地转,他呆呆地看着陈彦旭,张了张嘴却什么也说不出,陈彦旭从未这样冷脸对他,杨乐也想不出什么借口,只是愣在当场,觑着陈彦旭发呆。


不知隔了多久,陈彦旭慢慢叹口气,说道,“吃饺子的时候,我就看到你怀里的官银了……那么大个印子,你也不知道藏好点,要是被别人看着,你早进大牢了,这会儿我都该给你烧头七了。”

杨乐听这语气不像是要责怪他,心慢慢的落回去,可那人还是板着一张面孔,他也不敢随便说什么。

陈彦旭的语气却罕见的迟疑了,“我不知道你的官银是怎么来的,捡的?偷得?被人骗了换的?土地庙的那一大家子人要用钱,你一时糊涂也不是什么大错儿,要是缺钱就跟我说,往后别再犯糊涂了。我......”说到这,他顿了顿,抬起头,定定的看着杨乐,“你...你,好好的过日子罢。”

杨乐喉咙里一窒,只觉心口热的发烫,他诶诶的应了,说不出别的话。

陈彦旭看他发红的眼睛,这才微微笑了,手指轻轻敲一敲窗框,“你还是得给我道歉。”

杨乐深呼吸几下,才忍住发烫的眼眶,他轻声说:“以后我再也不做这诨事了!”

“咱们好好过日子。”


(七)

眼看要到清明,新上任的长安知府终于鼓起勇气,决定带着长安府衙精兵上药王山剿匪。

到了正式出兵那一天,知府衙门内外聚集了百余士兵,整整齐齐四列队伍,个个虎背熊腰精神抖擞,丈余铁刀立在身侧,眼观鼻鼻观心,自府衙门口排到街口长长的队伍中,没有一个人出声,连屋檐下来来去去的燕鸟儿也为这寂静所摄,不敢开口鸣啼。陈彦旭跟着父亲,立在队伍前头,侧目看着一只麻雀振翅飞走,心中忽然想道:也不知乐乐现在在做甚么?


浩浩荡荡的队伍上了药王山,战况甚是惨烈。一开打药王寨就露了败相,平日里再怎么嚣张也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被逼造反的普通百姓居多,哪里是常年训练的正规军对手,不多时已节节败退。

陈父看着包围圈渐渐缩小,战场一步步上移,却叹了口气,问陈彦旭:“生儿,你看现在这局面是好是坏?”

陈彦旭略一琢磨,沉声答道:“是好却也不好。山贼已到了强弩之末,就算硬拼也坚持不了一个时辰。只是剩下的这一伙儿却是药王寨的头目,只怕到了现在个个都是在用命扛,这一场仗打下来,必定死伤惨重。”

陈父略一点头,也不再多说,只继续观战。


只在这一瞬,陈彦旭整个人都像被一只巨手紧紧的攥住了。

他看到了杨乐。

还是那身黑衣,还是那张倔强的脸,还是那看起来近乎瘦弱的身形。可是从没见过,这个拿着兵刃在人群里厮杀,一脸狠戾的杨乐,他从没见过。

这不是.....我的小混蛋嘛。陈彦旭只觉得恍惚,脚下踉跄着往前走了一步,他怎么就成了山贼呢?

陈父诧异的看了儿子一眼,顺着他失神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惊,下一瞬冷哼出声,率领二三护卫亲自冲着杨乐杀了过去。

陈彦旭来不及拦,他伸手一扯,被父亲甩开扑在地上,素净的袍子上沾了泥,他的手抠在土里,隐隐约约想起和杨乐刚重逢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样的场景,只是那时候,远没有现在这样狼狈。

他竟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恍然大悟般。

原来,你还真是个山贼啊。


 

(八)

杨乐在大牢里关了三天,板上钉钉的事也没人来审他,只丢在牢里等着秋后问斩罢了。

日子一下变得很慢,杨乐盯着铁栏杆发呆。数一数日子满打满算活个百来天吧,也不知道还能不能见着生哥儿一面。


一开始想着小时候的事,陈彦旭小时候真好看,神气活现的,就叫他哥哥,想吃水晶饼了直接问他伸手要,不像现在总是冷着脸,有话也不直说,让他猜不透。

慢慢的就开始琢磨长大后的事,陈彦旭长大了也好看。杨乐没念过书,不懂那些个文绉绉的词,就知道他俩一起在路上走,边上的人都爱回头看看他。陈小公子在人前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只剩他俩的时候就活泼些,还是爱吃甜的,也爱听他说书,听到书中人悲惨的际遇会叹气,认真的表情很可爱。

诶呀,陈彦旭穿白色可真好看。

再后头,就想起他被抓的那天。这个随便想想就算了,想的多了,心口疼得慌。

到底是他对不住陈小公子。答应了往后好好过日子的,没做到。

杨乐是没几天好活了,那就盼着陈彦旭自己个儿能好好的活下去罢。


夜里的时候,杨乐做了个梦。梦见陈彦旭来牢里看他了,长身玉立,高冠束发,手里拿着他送的那柄扇子。

 

“哥哥,我来看看你。”那人走进来,脸上是不常见的温柔笑意,他跪坐在杨乐的草塌前,伸手弹一下杨乐的脑瓜崩,调笑着说,“在牢里这几日,你倒是胖了点。”

杨乐约莫明白过来这是个梦,反倒松了口气,抓住陈彦旭的手,不怀好意的笑道:“胖了丑了,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这话,平日里他从来没问过。没想问,不敢问,问不出口。只是一个劲儿的做水晶饼,一个劲儿的去闹去笑,惴惴不安的领他去见自己破旧的藏身之所和低至泥尘的朋友近邻……然后,小心翼翼的骗了他一辈子。

陈彦旭听到这话,蓦然笑了,眉眼弯弯,眼瞳在昏黄的灯光里闪着光,他轻声道:“乐乐,你当真的?”

杨乐愣了一下,他从没听过陈彦旭叫自己乐乐。明白了陈彦旭的意思,他费劲的直起身,凑过去,吻在陈彦旭冰冷但柔软的唇上。

“陈公子,小时候,我就喜欢跟你一起玩,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不会相见,没想到在长安城里能遇到你。我这不值一提的小半辈子。做错了很多事,最错的就是不该骗你,不该明知道不可能还......还......其实,我骗你瞒你,都是因为、因为......”

他结巴起来,陈彦旭也不打断他,嘴角噙着一丝淡淡笑意,只温柔的等着他继续说。

“陈彦旭,我喜欢你。”


这一出口,尘埃落定。

陈彦旭垂下眼睛,睫毛眨一眨,他一点一点笑开,眼里的光盈不住,几乎要跌落出来,他哑着嗓子着说,“你还没给我道歉呢。”

杨乐笑了,他碰一碰陈彦旭的指尖,轻声道:“生哥儿,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骗你了,咱们好好的过日子罢。”

 

“好。”


 

(九)

颖顺三十九年六月,德姝妃诞下双生子,huang帝老来得子,封新皇子为寿春王,新公主为安宁公主,大she天下。

同年四月,长安府知府jiao匪有功,晋升户部侍郎。原户部郎中陈朗,因家中独子吞玉自尽,陈大人难抑丧子之痛,辞官还乡,安度晚年。




每天酉时一刻,杨先生就要收摊了,哪怕今天没挣着几个银子也不多待,走的时候必定要从聚福阁的后厨捎上一包点心,李大妈常说,杨先生家里藏了个能吃的媳妇儿,有福气。

杨先生拎着糕点,顺路买上点糖人零嘴儿,逗逗街口看店的小豆子,喂喂巷子头看院的大黄狗,四刻的时候刚好进家门。

家里那脸圆圆身圆圆的鱼圆子,肯定托着腮坐在桌旁等他。

“哥哥!吃吃!”只是这人端的一副温润如玉的长相,竟是个痴儿。

杨乐坐下,拆开纸包,拿出一块云片糕,掰碎了,喂进那痴儿的嘴里,神色温柔道,“生哥儿,今天我走得晚,没有水晶饼了,明天肯定给你带回来。”

“呜呜……”那人像是没听到一样,只管一个劲儿的吃东西,碎屑粘了满嘴,眼角却是单纯的笑意。

那样子,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听说当年杨乐醒来,yu中空空荡荡,怀里却掏出一把折扇,上面留着一截断了的红线。

听说当年陈彦旭被发现的时候,脸都青紫了,大夫千辛万苦的把命救了回来,人却傻了。


 

痴儿。痴儿。

落子无悔。

 

 

end.


《将仲子》:

将仲子兮,无逾我里,无折我树杞。岂敢爱之?畏我父母。仲可怀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墙,无折我树桑。岂敢爱之?畏我诸兄。仲可怀也,诸兄之言亦可畏也。

将仲子兮,无逾我园,无折我树檀。岂敢爱之?畏人之多言。仲可怀也,人之多言亦可畏也。








评论 ( 11 )
热度 ( 146 )
  1. 共7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